我们都是怀揣着梦想的文学人。
 
 

deadline

文/于双

1

放假的第一天,我反常地没有睡懒觉,我从衣柜最下面的格子里拖出来了一个纸箱,上面还印着轻拿轻放,防雨防潮的那种。虽然长得朴素了点,但还干净、结实。从它现在还能被我拖出来而不散架就可以看出来。我一边感叹着它的结实,一边感叹着它的幸运。它居然在上个月的大扫荡中活了下来。

所谓大扫荡其实就是我妈来了一趟,说是来看看她的宝贝女儿,顺便见个老同学。其实我知道这两者应该前后倒个个儿。总之就是我妈来了一趟把我的屋子从头到尾收拾了一遍,扔了不少东西。包括但不限于架子上成堆的废纸、阳台上早就干死的绿萝,以及前一天我吃完还没来得及扔的零食袋。

关于我是怎么想起来家里还有这么一个箱子,并且能想起它在哪这个问题,还要归功于大白。一周前他趁着小七不注意,在我开门想去买晚饭的时候溜到我家里来,直接就闯到我卧室里,一直要往衣柜里钻,我拦都拦不住。等小七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抱着大白站在门口等了她五分钟了。小七把大白接回家之后,我才想起来把衣柜打开看看,本来是想看看我的衣服有没有被弄脏,却意外发现了这个纸箱子。无奈当时我腰疼得厉害,趴下都难更别说把它拖出来了。于是就一直没管它,然后就是不停地干活,一直忙到今天终于放了个小假,我才有机会把它拖出来看看。

打开之后我才发现好像时间真的太久了,连我自己都对里边的东西没什么印象了。里边是各种绘画工具和摄影工具,软头硬头的画笔、调色盘、装在塑料袋里的画纸,可以收起来的相机支架,两个镜头,一台照相机,一块数位板,还有一个笔记本。

我好奇地把压在下边的笔记本拿出来,翻开才发现是我曾经的日记,密密麻麻地记满了那个很多年前的我,记满了一个平凡的女孩的梦。

说实话,我自己都忘记了我还有过这样一段青春。这算青春吗?不算吗?那个时候的我还在念书,虽然说高中生活艰苦的一逼,但我还是坚持不懈在每天抽出时间来做一会儿白日梦。虽然我从小就是个不信童话,不信鬼神的务实女汉子,但这也不妨碍我做一做有钱有名的春秋大梦。还整天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火了有了很多粉丝那可怎么办呀,我要给粉丝们营造出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从小到大档案上特长一栏写的都是“读书、画画”,我从小时候就开始学画画,所以我觉得出名的最大可能就是画画很好然后放到网上从此一夜成名,一炮走红。于是买了不少画画的东西,跟着教程学画画,也拿着相机跑来跑去到处拍照片。

然后告诉爸妈我要学美术专业。

不过这不是电影,不是我想出名我就能出名的。过了没几天就被一张成绩单打回原形,接着乖乖做题。虽然这样,但我还是忙中偷闲,上课的时候没事摸个鱼在课本试卷上画了不少东西。甚至我画的简笔小漫画还被同学拿去传阅,一直从楼上十二班传到了楼下一班,不过最后到底也就那样。

后来学习越来越紧,我本身学习也不怎么认真,到了后边欠下的都要还回来。在高三开学前一天画了最后一张画就此封笔,作为学画九年的句号。把一切都装起来,不再抱有幻想,老老实实死心回到现实。

这一封就是很多年,封到我自己都忘了我还有画画这项技能,心里不再有艺术的一分田地,干过最文艺的事也顶多就是没事的时候去公园吹会儿口琴,有时候还有那么几个大爷大妈围观。

直到大白闯进我的屋子,钻进我的衣柜,让我发现了这个箱子。

这要是狗血小说的话,就应该是一个富二代意外闯进了我的生活,对我一见钟情,从此我飞黄腾达,大红大紫。

但很遗憾,大白不是富二代,他只是隔壁小七家里养的一只大白猫,而且与其说是她的宠物还不如说是她大爷,自打小七把它抱回来那天起,白大爷就过上了吃喝不愁的好日子,从此飞黄腾达,大红大紫。

这么一看,大白才应该是小说里的女主角,这么一算我还能算成是富二代的朋友。

但更可惜,小七也不是富二代。

看着这个灰了吧唧的纸壳子,我往地上一坐,把里边的东西都拿出来,拿起日记本仔细看了看,做了个决定。

2

后来我挑了个星期五,去了趟公司,敲响了千层的门。千层是我的顶头上司,是个收稿子的编辑,手底下管着包括我在内的好几个作者,我们有时候开玩笑的时候会说他是压迫我们老百姓的万恶资本家。

千层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他是个成熟的男青年。他桌子上永远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桌角上还放着一整套青花瓷的茶杯。每次我看见他的时候,他都是面带微笑,一脸和善。他是两个小孩的爹,我见过一次他夫人,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跟他一样。那次是他夫人带着两个小孩来公司等他,就坐在接待厅,小孩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坐在妈妈身边。我当时正好来公司找千层,他忙不过来,就让我去告诉他夫人一声。我到饮水机下边接了杯水拿给夫人,告诉她千层还在忙。她很有礼貌地对我说谢谢。

我要走的时候其中一个小孩问我什么时候再去公园。我站住看了他半天才想起来我曾经在公园吹口琴的时候见过他,那时候我一点也没想到他会是千层的小孩。

世界真是小。

推开千层的门之后,我站到他那张整整齐齐的办公桌前,跟他说我们的合同到期了,我不干了。

“哦?”千层波澜不惊,面带微笑着看着我,“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说我要去画画。

“搞艺术?很棒啊。”千层转着他的椅子,“画插画吗?还是画漫画?”

我说我还没想好。千层说需要的话可以帮我推荐几家正在招人的报社。我说暂时不用,千层笑了笑,说,那再见咯。

我说再见,然后转身往外走。

“哦,对了。”在我快走出门的时候,千层说话了,“你什么时候再去公园吹口琴?我儿子想跟你学口琴。”

“看情况吧,”我说,“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就去,我吹得也不怎么样。”

晚上我回到家里,把擦干净了的数位板插上数据线,放在桌子上,手里拿着笔,我就这么盯着屏幕盯了好久。

我在想千层喝的茶叶是什么牌子。

3

不用再对着Word文档敲个不停,不用再数着字数过日子。白天睡觉,晚上画画。辞职之后的生活让我变成了一个和别人有些时差的人。怎么说,是艺术工作者骨子里的不入俗的那股劲吗,还是说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有一只脚踏入了名为失败的深渊。

我有个大学朋友叫米亚,跟我关系不错,我曾经和她一起参加过一些写作的比赛,大大小小的奖项也拿过一些。但是我们不一样。

米亚是个成功者,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的。从学生时代起,她就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是家长眼里的好孩子,是同学眼里的大学霸。而在我眼里,她是我的靠山。

算是吗?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从我的朋友变成了我的靠山了呢,还是说从一开始我就习惯了站在她的光芒之下。

几个月前我们一起吃了顿火锅,她说她要出书了。

我听着她说“版税”“编辑”之类的,没出声,只是默默地吃着锅里的肉。

一片,一片,又一片。我在等着她邀请我跟她合作,和她一起写。

但我没有等来。

也许这就是我们不一样的原因吧,她可以一个人一个人把十几万字写好,联系出版社,然后交到编辑手里打包装好,整整齐齐地摆在书店里,等着有缘人把它们买回家。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米亚问我。

我说我签了卖身契,每个月都要盯着截止日期码字过活。

“哈哈,你真的去写小说了啊,很不错啊,加油吧年轻人,等你什么时候火了别忘了姐妹几个。”

也许吧。

那天晚上我们走出店门在晚风中站了好久,身上的火锅味太大,吹吹风。

后来我得知米亚交了个男朋友,是个海归,和她一样是个高材生,在考虑什么时候结婚。

我说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去喝喜酒。

米亚是在生活中生存下来的佼佼者,我们真的不一样,她写作只是因为兴趣,是锦上添花。而我写作是因为生计,是为了填饱肚子。她有一个很爱她很优秀的男朋友,而我毕业这么多年,别说是爱我的男朋友,连只爱我的猫都没有,除非我拿着小鱼干往大白嘴里送。相比之下,我是生活的失败者,这么多年吃不饱饿不死,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应该早点找个人把自己嫁了,早点生个孩子,把我没实现的愿望让他替我努力,然后提前步入老年退休生活。

但是我偏偏不甘心。

于是辞职决定去画画。

4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手机上显示时间是凌晨四点,还不到。

我把笔记本抱过来,开始思索应该怎样写一份简历,思索与画画和写作有关的工作。

失业已经快要一个月了,我又开始找工作,开始兼很多份工。要每周乘公交车去一个离家很远的画室教一群小朋友画画,也要去楼下的语文课外班教另一群小朋友写作文。

忙起来的日子过得很快,我又渐渐融进了这样的日子。我有时候会从小七那把大白借来一晚上,或者两晚上。

抱着大白的时候我会感觉很安心,它身上有时候会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小七总是给它用很高级的沐浴露。有时候我会抱着大白窝在沙发上裹着被子看电视,一直看到半夜,把脸埋到大白的长毛里,就能感觉很舒服。

我又开始投稿,参加各种比赛。

经历过社会的毒打,也经历过在截稿前的一周干完一个月的活,这些经历都是我拿奖的资本,我觉得我的肝功能比一般人更强大。

每次得奖,只要有颁奖典礼我就去,背着我的包,穿梭于北京城的各个角落,从北走到南,再从南走到北。在后台的时候,我和很多人站在一起,他们其中很多都是年轻人,都拥有着趣的灵魂,有的还拥有好看的皮囊。

我混在他们中间,时不时装作很成熟自然的样子和他们一起聊上几句,看着他们从厚厚的一叠名片中抽出一张,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我也会收到几张,看着那些小卡片,我在思考要不要告诉他们我可以接名片设计的单子。

在一个月前的一次颁奖典礼上,我碰见了一个男孩子,穿着白衬衫,带着黑色的窄框眼镜,我听到他叫我的笔名。

“你好。”他说,“我关注你很久了,我很喜欢你写的文章。”

怎么说呢,自从高中之后,我就没有再想到过我会有忠实粉丝,我在很多网站上随随便便取个名字,发布文章积攒人气从来都是为了赚几个打赏,完全没有想过要培养粉丝。

“您的每一篇文章我都有看过,我记得您在每一个网站上的名字,今天居然见到真人了,太幸运了。”他说。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粉丝是谁,他们怎么看待我,我只在乎能不能把文章写得让他们满意,让我稍微赚几块钱来买点零食。

这叫什么,我这么喜欢你,你喜欢的却只是我的钱。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觉得我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旅行,马不停蹄地跑到一个地方,咔嚓咔嚓拍上一堆照片,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跑到另一个地方再拍一堆照片。而这个男孩是我在拍完日落后准备离开接着去拍照的时候第一个拉住我的人,他告诉我说,这个地方看星星也很好。

我说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有机会还能一起交流。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写下联系方式递给我,我看了看,然后说,苏瑞,我可以帮你设计名片。

5

我从画室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家宠物店,门上贴着一张招画工的告示。

两年我就是在这里碰见了大白,不过是在店门口,不是在笼子里,那时小七抱着它来打针。

我推开玻璃门,告诉柜台小哥我可以接下他们店招画工设计海报的单子,小哥有点吃惊地看着我。

“你还会画画呢?”

我觉得我可能是把自己隐藏得太深了,从上学的时候就是,偷偷地练口琴,不告诉任何人;偷偷地学画画,甚至没人知道我曾经差点成为一个美术生。

也没有人知道,我不仅会画画,还画得不错,我也是老师眼里的种子选手。

“好好画,你们可以报清美。”那时候老师坐在凳子上,看着我们的画。

“你俩,想过有一天能上清华吗?”

我和另一个女生,老师口中的“你俩”,茫然地对视一眼,摇摇头。

“加油吧。”老师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我知道这个画室走出过考上央美的学姐,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来的。

老师口中“你俩”中的另一个女生,根本没有考虑过做一名美术生,后来去了一所很严格的重点高中,忙得没时间来画室。

我也是。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自由潇洒的人,毕业后就签了合同给人家写小说,天天待在家里就能赚钱,是个浪子。但是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和他们那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没什么两样。

也许是我过去有稳定工作的时候就像是个无业游民,整天待在家里看起来无所事事,而现在也是窝在家里,看起来无所事事,身边没有一个人来问我关于辞职的事情。

有一天下午五点多,我裹着外套去楼下的超市买牛奶,跟我住一栋楼的一个大学生走过来搭了几句话,似乎是她的朋友也想毕业后写小说,想请我帮帮忙。

我说我已经辞职了。

她一脸惊讶,问我说什么时候的事。我说早的事了。她没再说什么,我拎了一箱牛奶就去结账了。到家之后我想了想,打开电脑久违地给千层发了封邮件。

后来我问大学生她朋友叫什么名字,她递给我一张名片,我盯着这张名片看了好半天。

这是不是我设计的那张名片吗。

6

每天忙忙碌碌地画上几个小时,然后把它们兑换成钱装进我的钱包。我终于知道做一个画手也需要一颗不需要头发的脑袋,和一个不需要睡觉的心。但是我心甘情愿一边画画一边掉头发。我开始在早晨六点起床,然后穿上运动鞋在小区里跑步,拿着相机拍出很多照片。我也开始把散在房间角落里的饮料瓶子收起来送到收废品的大爷手里。我花了半个上午把书桌下边的抽屉收拾干净,把书架上那些《写作技巧100招》码放整齐,然后放上我新买的《绘画素材大全》。我把空花盆重新用绿植填满,然后把它摆在书架的最上边。

我开始在一些平台上注册账号,统一姓名,然后把我画的画和拍的照片一张一张放上去,无聊的时候也会写一写东西,但再也不用赶死线。

等我做完这些之后,我发现我居然闲下来了。这似乎是在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好像每天都在忙碌,但是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就这么忙了二十多年,突然就这么清闲下来了,我就这么站在干干净净的屋子里,站着。

在把苏瑞介绍给千层补上我的空位之后,我还是让他把我推荐给了一家正在招人的报社。

于是我又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入,这也许算是第一次因为我真正喜欢的东西而取得了一些成就,兴趣最终还是为我带来了收益,支持我继续做下去。

真好。

7

有天晚上我睡不着觉,于是穿上衣服决定出去走走。

夏夜的风很清凉,马路上就我一个人,我走在马路中央,突然听到车鸣声,一扭头被汽车刺眼的车灯照得晕头转向。

8

我睁开眼,觉得脑袋很沉,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又一次赶稿子赶到趴在桌子上睡着。墙上的钟表显示我该吃晚饭了,于是站起来想出去买点吃的,一开门大白却钻了进来,直往我卧室跑,然后一个劲儿地往我衣柜里钻。

“干嘛呢你?”我把大白一把拎起来,站在我家门口等着小七回来。然后把大白还给她,乘电梯下楼去买吃的。

还有一周放假。我在超市里拎着一盒便当,计划着放了假应该干点什么。

“大白刚刚往我的衣柜里钻什么呢,回去看看衣服有没有弄脏吧。”我这样想着拿着便当回到家里,吃完晚饭继续写稿子,写到后半夜回到卧室,盯着衣柜看了一会。

算了,大白一向很干净,懒得看了。

9

一周后我熬到了假期。放假的第一天,我按照计划好的睡了个懒觉。


       

08 Apr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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